草木秋

蔚蓝之蓝

　　
　　

　　【萝卜秧苗】

　　几场疾雨之后，秋天随着清凉的北风吹来了。深巷里，阿婆们都摆出一摊摊萝卜秧苗卖了。喜欢去小巷里买它们，小巷曲曲折折，幽深悠长，低矮生满墨绿苔藓的灰褐老房子，浸满了时光的味道。萝卜秧苗碧绿青翠，长长的没还长成的根须一排排整齐地摆在地上，叶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与昨夜疾雨留下的雨珠，这些都是故乡里曾熟悉见到的，散发着田野的气息。

　　阿婆们都是郊外的农妇，劳作了一辈子，却舍不得荒芜那一块块被征用的荒地，见缝插针地种上各式菜蔬，甚至自己都舍不得吃，都拿到巷子里来，以补贴家用。总喜欢去她们这里来买菜，没有菜市场的嘈杂与菜贩们斤斤计较的精明。她们都长着一双母亲一样的粗糙手掌，还有一张满脸沧桑布满皱纹的脸庞。黄昏里，你疲惫的身影里从深巷外走来，远远地就听见她们亲热的招呼，苍老的、嘶哑的声音温暖着你疲倦的心灵。甚至什么也不买，就是立在那里，听听也会让人心生安宁与忧伤。她们唠唠叨叨，同老母亲一样，走远了，还叮嘱着这些菜蔬的做法。

　　对萝卜秧苗总有着特别的爱惜。经过一个漫长难捱的溽夏，这些青绿的秧苗总会给人带来丝丝清秋的凉意。少时，在乡下的时候，总觉得秋天是从种植这些菜蔬开始的。八月末，太阳还炙烤着仿佛就要燃烧的大地，母亲却悄悄整出一块菜地，拌上草木灰，撒下青菜、萝卜的种子。不出几日，有惊雷从远处的山岭那边传来，伴着狂风疾雨倾泄而下，酷暑转瞬而逝。我惊讶地看着雨后的天空，碧蓝、清澈，一阵阵清凉的北风从洁白的云朵间飘来，木叶摇曳一树明亮的声响，秋天就这样忽然来到了，我对母亲的预见一直感到困惑不解，母亲几乎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，是什么让她知晓秋天的来临呢？几乎一夜之间，黄绿色的萝卜秧苗就整齐地破土而出了，嫩嫩的，盖满了整个地面，让人看着心生欢喜。不几日，就可以食用了，萝卜秧苗几乎是那时每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，每天放学归来，我走在归家的田野上，炊烟升起在村庄的上空，萝卜秧苗青涩的菜香弥漫着我们饥肠辘辘的肠胃，间杂着母亲们呼喊孩子归家的呼呼唤，让人心生温暖。一切，仿佛就在昨天，可母亲早已是白发苍然的妇人了。

　　萝卜秧苗做法很是简单，洗净淖水后，凉拌、清炒，一样的入口。涩涩的，散发着秋天的清味，食在口中，会让人思念起远方的亲人与故乡。


　　【露从今夜白】

　　夜里，被阵阵袭来的寒意惊醒，节气该入白露了吧，连吹过枕旁的夜风也仿佛被水洗过一样，凉入肌骨。心间忽然涌起一缕莫名的乡愁，酸涩得、缠绵着人久久不能入梦去。恍惚间，仿佛秋夜乳白的月光正映照在窗棂，白露铺满了静寂的大地。披衣而起，伫窗而望，午夜的城市，灯火辉煌、车水马龙，寒露呢？月光呢？秋天的踪迹无处可寻。也许秋天，同故园那些熟悉的草木、山川一样，只属于故乡吧。

　　古诗里说，“露从今夜白，月是故乡明。”故园真正的秋天，总认为不是从节气上的立秋开始。那时候，江南大地，蝉声逾越、草木葱郁，秋天还在遥远的天际之外。

　　当寒露满天的时候，雁群鸣叫着归去，几乎一夜之间，朔风吹响在树头，天空与大地仿佛被什么清洗过一样，澄澈、纯净，河水清洌，草木零落，连时断时续的虫鸣也清越明净起来，大地与天空呈现的是秋天的斑斓色彩。

　　总觉得白露是一种异常美丽的物事，露虽有春露、夏露、白露，春夏之露因草木的繁茂而散发着浑浊而辛涩的草木气息，唯有白露，清澈、明净，单单想着名字，就让人心间生出无限的诗意与宁静，仿佛秋天已荡漾在你的心灵里，泛起一江无边的碧色秋水。当口中轻轻读出，犹如吟诵着一首美丽的诗行，齿间散发着草木的幽香与秋天的清丽。秋露晶莹、剔透，因秋夜明泽的月光，因微凉的晚风，而显现出美丽莹白的光泽，静静凝望着它，会让人沉浸到一场长梦里的去的。露珠只属于草木的，是草木清澈的眼睛，裛露掇其英，让人看着忍不住想啜在口中，想必同秋天一样的清甜吧。真佩服那些古人，他们深谙着农事，懂得自然与人世的奥秘，立春、雨水、惊蛰、春分、清明……让这些节气，一个个排列，无意间竟成了一行行关于农事，关于草木与生命的美丽诗行。那些烦琐的农事，单调的原野，因而蕴涵了雅致与优美。真想丢弃一切烦恼，也做一个真正的农夫，与自己的爱人，养育一大堆儿女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遵循着节气、一切大自然的法则，耕种着田野，收获着庄稼，岁月如歌，随日月、草木一起荣枯，也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。

　白露总在静静的夜里，悄然而至，没有人知晓它们来自何方。只知晓秋天的明月升起来了，升起在秋夜乌蓝澄澈的天空，只知晓晚风阵阵吹来了，从田野深处，从山谷那边，摇响一树怅然远逝的秋声，村庄宁静、安详在一场长梦中。露珠已然凝结在秋天的叶片上，润湿、鲜泽，闪着幽幽的光芒。微风吹过，木叶摇曳，摇落一串串闪亮的珍珠，跌落在泥土里，转瞬不见了踪影。
　
　　它们又去向哪里了呢？当太阳升起来，在午后清澈如水的阳光里，它们已了无踪迹，在空寂的秋天，让人徒生莫名的惆怅与忧伤。也许它们都藏到草木的内心里去了吧，那些被白露浸润过的草木，都有了一份别样的清冽与甘甜，仿佛藏着整整一个秋天。


　　【纯棉】

　　水一日日变得清凉起来，秋天渐渐到了，不由得眷恋起那些温暖的事物来，午后的阳光、红红的炭火、厚实的棉制衣被，这些都让人心生欢喜与温暖。赶紧趁着大好的阳光，将那些藏在箱底的近一年的棉制品一一拿出来翻晒。收好，整个房间都散发着阳光的味道。

　　也总在这个时候，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总会打来电话，一再叮嘱我，天凉了，让我别忘了准备御寒的衣被。不知多少次了，老人家总是这样唠唠叨叨，我却总莞尔一笑，当作不知晓一一应允下来。多大了，在老人家的眼里，我还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啊。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吧，儿女是她们永远的牵挂与依靠。

　　棉，彻底是一种乡间的物事，朴实、安静，生长在乡间，繁茂在乡间，秋天，日月老了，草木枯苍，白霜覆盖了乡村冰凉的土地，是棉开始温暖了整个村庄，让人依恋故乡。那时候，哪个母亲不准备着棉制品呢？棉衣、棉裤、棉鞋、棉被……。棉，温暖、洁白，柔软，是飘落在大地之上的云朵，仿佛是为母亲们而生的，与母亲的气息一脉相承，是生长在泥土里的另一个母亲。一首古诗里说“慈母手中线，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，意恐迟迟归。”总相信，那游子身上的衣衫，一定是棉制的，唯有这样的衣衫才能配得母亲的恩情。在遥远的静静夜里，我多少次从长梦里醒来，朔风呼啦啦吹打着窗棂，但刚刚浆洗过的散发着阳光气味的棉被让我温暖，如豆的灯光下，母亲仍为我们赶制着棉鞋、棉衣，她单薄的身影，在微弱的灯光里摇曳，给沉寂的无边黑夜构筑了一幅美丽的剪影。最后，我总是又安然睡去，岁月如流水一样悠长啊。那时，一直不理解母亲为我们所做的这些，对她的唠叨不停，常常厌烦地顶撞着她，甚至怜悯地叹息着她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人生，儿女怎能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呢，她也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啊。多年在外，我终于可以去追求所谓的远大幸福了，却常常心力交瘁，如今，我忽然明白了母亲，其实幸福很简单，岁月静好，人世安康，忙忙碌碌的尘世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有意义的呢？

　　市场上也有棉制品吧，一排排地摆放在那里售卖。却总觉得它们那样冰冷而陌生，它们都是流水线上一批批生产出来，又被标价出来。怎抵得上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呢？母亲的恩情又能用什么价格来衡量呢？母亲知道儿女的心思，以至每次回到久别的故乡，年过七旬，眼睛已然昏花的母亲总会拿出亲手给我们缝制的棉鞋、棉被，这些都温暖地散发着母亲的气息与阳光的味道。

　　心中总有这样一个希冀，真希望时光停伫，母亲不在时光里苍然老去，每一次回到久别的故乡，都能聆听到母亲苍老温暖的话语，她唠叨不停，为我准备着这些。我总是在母亲亲手缝制、浆洗的纯棉老布被里醒来，在寒意袭人的秋晨，炭火已生起来，母亲的气息与声音在空气里弥漫，日月悠长……。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痴想罢了，终有一天，母亲也会归去，一切的一切如云烟一样散去。那时，我的故乡又在哪里呢？那些温暖我这个归乡人双足的纯棉又在哪里呢？想到这，总不自觉地黯然垂下泪来。


　　【草木秋】

　　秋天是草木的，亦或草木浸染了整个秋天。山僧不解数甲子，一叶落知天下秋。

　　不可否认，人永远没有草木那样敏感，当天气还是那样炎热，秋已悄然从一枚叶片开始，沿着叶脉，至整个树木，再到整片森林，然后是整个天空与大地，都涂抹了整个秋天斑斓的色彩，人这才匆匆知晓秋天的突然降临。

　　草木是秋天的色彩。秋，只是一个空洞苍白的词汇，是草木给它涂上层层叠叠斑斓的色彩，田野里、村落间、高岗上……无不闪耀着浅黄、金黄、淡红、火红、青绿、墨绿……大地披上了五彩的衣裳。金黄是它的主色调，耀眼、灿烂，阳光一样的色泽，那是田野里成熟的谷物，一大片一大片，铺满到大地的尽头。金色里，是忙碌而喜悦的农人，他们收获着庄稼，这成熟丰硕的谷物，是大地给他们一年汗水的馈赠。与农人一样欢悦还有谷丛间飞来飞去的鸟儿，它们呼朋引伴，鸣叫着、跳跃着，这些取之不尽的食粮使它们肥硕而安详。

　　秋，当然还有秋风、秋雨、秋霜。没有了草木的秋风，只是风，寡淡而索然。风吹树响，树影摇曳，风变得生动而多姿。便有了“无边落木萧萧下，不尽长江滚滚来。”的悲凉。便有了“杨柳岸，晓风残月。”的诗意与缠绵。而秋雨只有滴落在草木之上，才有了秋的韵味。雨落在水泥汀上，落在洋楼顶上，空洞而单调，只有落在随风摇曳的叶片上，“沙沙，沙沙……”一声声，平平仄仄，仄仄平平，单调的秋雨便有了节奏与韵律，在静静的秋夜里，或是宁静的午后，听见这滴落的雨声，让人心间徒生多少秋天的况味啊。空山新雨后，天气晚来秋。连雨后的秋天，漫山的木叶因雨水的滋润，而明亮了秋日的黄昏。还有秋露，少了草木的依附，是不成为露水的，只会渗入泥土里，不见了踪迹，哪里还会有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。”这样美丽的歌子流传呢？

　　“蒹葭苍苍，
　　白露为霜。
　　所谓伊人，
　　在水一方！
　　溯洄从之，
　　道阻且长。
　　溯游从之，
　　宛在水中央。
　　……”

　　这发生在古老秋天的爱情，因天水一色的清新，因白如云朵的芦花摇曳，更因白露凝结成霜的秋意与忧伤，而动人心脾。

　　秋天，从草木开始，亦从草木开始苍老。

　　当叶片一枚枚纷纷落下，留下光秃的枝桠在寒风里萧瑟的时候，秋天也就老了。

　　秋天怎不会老呢？那些一年又一年生活在秋天里的人，也已苍然，白发覆盖了他们枯萎如秋天一样的面容。

　　

李不白

又见蔚蓝美文，欣赏了

飞哥

是境界还是秋天本身，任凭一支似愁的曲歌在寻常巷子穿梭。。。。。。真的好！

要塞雄风

老是在想：文章如何开篇的问题，在这里有现实的例子，贴切，自然，毫无做作的成分，妙哦！可到了自己却又不会运用，有些急人。

无欲无求

记录家乡的点点滴滴

小胖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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庐山雅趣

很美的散文，如欣赏一幅画卷。那幅图也很有质朴美。

雪花隐士

好文章需要慢慢品读，今天我吃到妈妈家里带来的萝卜秧子，开水捞一下，炒着吃，那味道真的很好，想起爸妈地里扯它，拾掇它的情景来，那根捆绑的黄稻草也让我感慨良久。
蔚蓝总是才思绵绵，明天再来仔细拜读，好晚了，遥祝开心！

彭泽蓝天传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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蔚蓝之蓝

雪花隐士 发表于 2012-9-22 23:06
好文章需要慢慢品读，今天我吃到妈妈家里带来的萝卜秧子，开水捞一下，炒着吃，那味道真的很好，想起爸妈地 ...

是啊，现在萝卜苗上市了。真的很回味那时的味道。